我曾问安家坝村老书记万菊花，女儿王红当村支书，有没有她当年那么有魄力？不料万菊花笑道：“有，她比我还凶！” （请参看《青神安家坝的女当家们|把日常过亮堂，把村庄带向前》）

44 岁的王红看起来娇小温婉，跟“凶”不沾边。其实四川话“凶”在这里指“厉害、能干”。在干了 38 年村干部的妈妈眼里，女儿有文化有见识也有魄力，超过她们老一辈人。

王红在四川大学学计算机，毕业后在小学、初中教过数学、计算机和英语，在成都当过小老板，不折不扣一位“城里人”。但 35 岁的时候，命运的轨迹突然拐了个弯，回老家安家坝竞选村支书，变成不折不扣的“村里人”。

在王红的村两委 6 人中，有 4 人为女性，跟母亲万菊花那时候一样，也是“女当家”。在她们的带领下，今年安家坝刚被评为全国文明村，这是中国乡村的最高荣誉。

◎回村任村干部之前的王红 王红供图

她为什么从城里回到村里？现在面临什么样的挑战和困境？对村子未来的发展，她有什么规划？汇丰公益基金会的项目，能在哪方面帮到她的村庄？围绕这些问题，我与王红有如下对谈。

问：有什么原因促使你回到村里？

王红：我以前从没想过回村里。我在城里做过很多工作，除了当老师，还开过鲜花店和家纺店，但一直没找到方向，浑浑噩噩七八年，总之，就是不想回到小县城。

后来结婚有了孩子，就想离家近一点，方便照顾小孩，于是应聘到青神县乡村妇女儿童促进会，主要负责妇女发展小额借款。其实还是想过渡一下——等孩子大点儿，我还是要回成都发展。

2011年发生了一件事。一个有肢体残疾的男人来申请借4000元，申请事由是“给孩子买奶粉”。我们是妇女发展借款，他既不是妇女，又不是为了发展，不符合规定。但按照流程，不论借与不借，我们都要去家里了解核实。他家是老式的青砖瓦房，院子里收拾的比较干净，一家4口人，母亲刚做完心脏病手术，躺在床上。妻子智力残疾，背着嗷嗷待哺的孩子。房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家具。这个人帮人洗车，维持一家人的生活，但给孩子买奶粉的钱都没有了。

从小额借款运营的角度来说，这个钱不能批给他，因为风险很大，他基本上还不起。但这个家庭又确实需要这个钱。后来大家综合考虑后，还是借给他了。

没想到这一家人很讲信用，3个月后就提前还清了。他非常感激我们，在他最困难、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了他。

这件事改变了我回大城市发展的想法。我很感慨，农村需要帮助的人太多了，也值得去帮助，应该去帮助。所以，2017年，我就回来竞选村支书。

问：现在你最大的挑战是什么？

王红：最大的挑战，就是我们村的产业遇到发展的瓶颈。

我们村传统上有“三水”——水产、水果和水稻，还有竹编，青神竹编是国家级非遗技艺，是青神县的主打产业之一。我们村有些妇女和残疾人为工厂编竹灯笼，居家灵活就业。再有就是我们“女当家”合作社培育起来的小家禽养殖。我们村的产业提炼成了一句话，就是“三水一竹一家禽”，今年集体收入约三十万，在青神县属于中等水平。

但我们村处于深丘和浅丘交接的地方，没办法像平原地区一样做规模化、机械化发展，只能采取以小农户为主的发展方式。而且村子还有一个难题，基础设施太差，因为资金和土地性质的限制，道路没办法硬化，很多道路坏掉了，影响老百姓的出行和村子的发展。

问：今年你们的汇丰“韧性乡村建设”项目，做的是什么事情？

王红：刚接触汇丰这个项目的时候，我们很纠结，到底应该做产业发展，还是提升服务？后来经过大家的深思熟虑，觉得我们村的产业到了瓶颈期，不是短期内小资金能见效的。我们就把它调整为一个公共服务能力的提升，这样不但可以结合“乡村治理”，做好社区服务，还可以为后面更长远的发展做个铺垫。

问：你所说的“服务提升”指的是什么？

王红：就是对村民能力的培养。比如今天有两个培训，一个是养殖种植培训，第二个是应急应灾能力培训。这是我们汇丰项目最主要的两个方面。

今天来分享养殖技术的有几位大户，有养几百头猪的，有养几千只鸡的，还有养上千只兔子的。辜素兰是以小农户的身份来分享，因为我们“女当家”合作社的会员还达不到规模性养殖。

我们的培训结合目前的实际情况，比如最近跟我们要鸡蛋的特别多，但订单多了，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量，为什么？因为老百姓不太想养鸡了。这几年粮食价格上涨，大家觉得养小家禽不合算，没有什么利润。

那怎么办呢？我就想让大家看看辜素兰，她为什么养鸡有利润？她是怎么做到的？

她有固定的订单，县城一个大单位食堂的鸡蛋，全是她在提供。如果没有利润，她不可能坚持这么久。我们想以辜素兰的经历，鼓动大家多养殖小家禽，一是自己吃，保障自己的生活水平，其他的就可以卖钱，还能提高家庭收入。

问：从合作社角度来看，分散的小农户养殖会有什么难点？

王红：可能存在品质难以把控的问题。有些人用纯粮食喂养，但有人可能掺杂饲料，我们按订单供货，她的鸡蛋就会影响我们的品控。

我们也想了些品质控制的办法。比如疫情的时候，城里面的人没办法出来买东西，村里的农产品又卖不出去，我们就跟妇联一起推行生态农产品直通车，县城里给我们发订单，我们村上就组织农产品，把鸡蛋收起来，把柑橘收起来。当时怎么做品质监控呢？我们用最传统的方法，用编号来追根溯源，你张三家的是编号 1，如果卖出去的 1号鸡蛋出了问题，你张三就要弥补损失。

另外一种品控就是凭品质和信誉。比如今天辜素兰给大家讲，夏天的时候用乡下很常见的松柏、黄连、紫苏和菖蒲，煮水给鸡喝，能清热。冬天鸡容易拉肚子，就给鸡喝红糖水和蒜水，不用吃药。这种鸡蛋虽然没经过什么指标检验，但肯定是生态的。为什么县里的食堂一直让她供鸡蛋？因为鸡蛋的品质是能吃出来的。

我们“女当家”合作社还有另外一位骨干，每天背着鸡蛋、鹅蛋、鸭蛋去县城卖。她是残疾人，坐公交车不要钱，她的交通费就省了。到城里卖农产品，价格比村里和镇上要贵一些，比方说在村里和镇上，10个鸡蛋卖14块钱，她在县城可能卖15块或者16块。大家买得多了，就越来越信任她。

我们农村的老年人比较勤劳，你让她们在家里闲着，会闲出病来。如果让她们种水稻，像辜素兰，都70多岁了，体力上是不行的。所以要发展小家禽养殖，不是因为能赚大钱，而是说非常适合这部分老年人，既能保障生活，又能保障养老。

对老百姓培训以后，从现在到过年这段时间，她们会讨论、琢磨，为来年做打算，如果想养鸡，过完年后，天气暖和了，她们就可以去养一批鸡仔了。

◎王红（左一）和村民一起清理河道，筑堤埂保灌溉 王红供图

问：养小家禽是从你妈妈“女当家”互助组传承下来的，对吧？

王红：对。其实我们可以一直传承下去。

问：今天另一个是应急应灾培训，为什么要做这种培训？

王红：现在极端天气引发的灾害越来越多，对我们安家坝来说，一是干旱，二是洪涝，三是森林火灾。我们适应气候变化的能力和应急能力有待提高。

虽说我们村有条沙溪河，但干旱的时候河里没水。如果下大雨，我们村低洼地段就要被水淹没。比如往玉蝉寺村走的那条路，一下大雨就全淹了。一旦发生这种情况，我们的应急队员就要引导村民从其他路通行，不能强行通过。

有一年，有一个人不听劝阻，骑着电瓶车冲向被淹的路，结果连人带车一起冲走了，幸好当时有人在场，伸杆子过去把他拉了回来，不然就是一个悲剧。

现在我们有些应急队员还不会游泳，遇到洪水，要是不能自救，怎么去救别人呢？所以我们要提升自身能力。今年我们应急队员学游泳，有 10 多个人学会了，还有 4 个人没学会，其中就有我。我村里有事耽搁了，安排的游泳课程没有上完。但我们跟培训机构讲好了，明年继续学，学会为止。

我们还要学习怎么应对火灾。前几年隔壁乡镇山上失火，我们的应急队员赶上山去。当时我们接受过一点点基础培训，看到火势比较凶，就赶快撤下来了。

但另外村的一位应急队员，火势来了还在扑火。我们喊他撤离，但他还在那儿使劲扑，多亏有人把他拉走了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。

当时火灾面积较大，几座山都在燃烧，消防员来了后，先攻火势最猛的那座山，我们的应急队员就在火势不大的山上设隔离带。

这次火灾给了我们警醒。说实话，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做隔离带。还有，怎样判断火势的方向？人员该往哪里撤离？怎么样才能保证自身的安全？怎么去扑火？有灭火器该怎么灭？没有灭火器又怎么办？所以我们一定要把应急培训做好，让村民有最基本的应急能力。

这是说的应对山火。要是房屋着火怎么办？之前村上有家人半夜房屋失火。我们村民和应急队员用水浇，扑灭了，一会功夫又燃起来，再扑灭了，又燃起来。不管大家怎么浇，火始终扑不灭。

后来消防队来了，把房顶的瓦片揭下来，才扑灭了。消防队告诉我们，屋瓦下面是木头，瓦片的温度太高了，虽然暂时浇灭了，但火会复燃。必须把屋顶上的瓦片全部刨掉，再扑灭瓦片下面木头上的火，才能保证不复燃。

我们需要提高这些专业应急能力，要建设韧性乡村社区，首先要学会应对极端气候带来的各种灾害。

◎王红在谈村庄发展规划 海惠供图

问：未来 5 年，你对村子的发展有什么规划？

王红：除了搞好社区服务，集体经济发展是非常重要的。村集体有了钱，村上的一些难题也能迎刃而解了，老百姓的幸福感提升了，就会更有凝聚力。

那怎么来突破村集体经济的瓶颈？未来 5 年，首先要想办法改善基础设施，这需要很多资金和政府的支持。改善之后，农村要有出路，不能只做纯农业，这些利润最低。水产养殖是我们村的特色，我在想，应该结合生态环境的提升，发展农文旅，发展休闲娱乐、垂钓、研学为一体的第三产业。

这样首先把人引起来。你们进村的时候，会看到路边有很多闲置的农房，或者房屋里只住着一两位老人。如果把人引进来，将这些房屋出租，将闲置农房盘活之后，就结合柑橘采摘。上次汇丰和海惠带我们到湖南学习，人家种葡萄的理念就非常好，把研学带到那里去，既可以摘葡萄，又可以品葡萄，还可以学制葡萄酒。同时，我们还要加大竹产业和竹编居家灵活就业的发展。

和王红聊完的时候，我们站在村前，望着那一大片鱼塘。这鱼塘是王红的妈妈、老书记万菊花当年建起来的，现在这位从城市回到农村的年轻“女当家”，期望在老一辈人的基础上，带领这个古老的村庄再上一层楼。

我们回头看安家坝村，山青水秀，户户柑橘，家家翠竹。王红曾满怀深情地写道：

同行的海惠副主任张勇对我说，青神县是苏东坡年轻时求学的地方，是他母亲和妻子的娘家，“苏东坡说‘可使食无肉，不可居无竹’，因为竹子是他家乡的风物，他是思念家乡。”

但如此美好的乡村，却和许多中国人的家乡一样，面临空心化、老年化甚至消亡的困境。汇丰公益致力于帮助建设“汇美乡村”，其实汇集了许多人同样的期待和愿望。要实现这愿望，需要有更多辜素兰、万菊花和王红这样一代代充满韧性和勇气的“女当家”。

青神安家坝的女当家们（上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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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

刘鉴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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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鉴强